眾人邊走,賀鋼先邊仔細打量著她,尤其是她的步態。
(右腳好像有點不自然,果然就是當年遇到的女孩。)鋼先暗忖。
兩人曾有過一面之緣。
若她真的失憶,再提也無濟於事。但兩年前的那件事,卻在鋼先腦海中歷歷在目。
——記得那是個夏日。當天鋼先在上清宮整理倉庫。
正當他把大量廢棄文件裝上小舟運走時,無意間瞥見了她。
只見她形單影隻,步履蹣跚,似在茫然尋覓什麼。
「……又是迷路的遊客?這麼晚可不妙啊。」
鋼先划著小舟靠岸,在她身旁停下。
「是來遊玩龍虎山的嗎?跟同伴走散了?」
話音未落,她先是一驚,隨即綻放出燦爛的笑容。
「沒錯,我和家人一起來的,不小心迷路了。請問您是本地人嗎?」
鋼先頓時看呆了。
雖稚氣未脫,卻亭亭玉立,膚若凝脂。絕世容顏令鋼先目不轉睛。
「原來不是本地人啊?打擾了。」見鋼先不語,她失望地垂下臉。
鋼先連忙擺手笑道:「不,我就住在龍虎山,當導遊沒問題。」
說著把小舟繫好,帶她朝南面的巖山走去。
「遊客們通常最後一天才走這條路。一直走就通到回程的碼頭。但路有點繞,常有人迷失方向。」
她連連點頭。「是啊,我也得趕快回去,上船時間就要到了……!」
鋼先感同身受。「我懂妳著急。照這速度肯定趕不及,不如冒險翻過那座巖山?我帶路,別怕!」
兩人來不及多說,全速向前狂奔。
巖山約三人高,宛如一堵高牆,但只要翻過去,碼頭指日可待。
「我先爬上去,再拉妳一把。在下面等我。」
鋼先攀上巖山。他早有準備,提前留了條繩子。
他把繩子拋給她,待她纏在腰間,便將人拽了上來。
「很好,妳挺輕的嘛。馬上就到了。」
就在此時,狂風驟起,大雨傾盆而下。
兩人瞬間濕透,鋼先緊握繩索,穩住身形。
「這種時候下這麼大的雨,真是的。喂,別掉下去啊。」
她也拼命想爬,奈何石頭濕滑,屢屢打滑。
鋼先也因此受到牽連,幾次險些鬆手。
好不容易爬上山頂,兩人又在雨中沿山坡狂奔。
「啊!」她被鬆動的石塊絆倒,右腳扭傷了。
她疼得抽搐,鋼先也左右為難。
「船就要開了,忍一忍吧!」
鋼先將她背起。薄薄的夏衫被雨水浸透,她的酥胸和玉腿恍若無物。
「不要啦。」她羞澀地嬌嗔。
鋼先充耳不聞,只管全力狂奔。
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碼頭,她的家人連忙將她帶上船。
船隨即啟航。鋼先喘得說不出話,悔恨沒能多聊幾句。
鋼先本想提起往事,卻又打消了念頭。
(她失憶了,想必是經歷了什麼大事。如今的氣質已和當年大不相同。)
鋼先決定把這段孽緣埋藏心底,以初識的身分與她相處。
◇
眾人在客棧坐定,鋼先語氣平和地問道:
「在下賀鋼先,來自龍虎山。姑娘尊姓大名?」
她搖搖頭。
「看來是真的失憶了。都是那支魔星筆害的?」
這回她默默點頭。鋼先閉目深吸一口氣。
李秀靈機一動:「那用妳的筆法,能不能恢復記憶?」
「那是不可能的。」她斬釘截鐵。
李秀詫異地望向鋼先。鋼先轉頭問魯乘:
「魯乘,你怎麼看?」
「大概是有些不願回想的事吧。咱們不好勉強人家。」
「鋼先,」雷先興奮地說,
「不如讓她一起幫咱們收復星宿?那個筆法厲害得很,肯定派得上用場。」
鋼先嘆口氣制止道:「別輕易亂說,這可是趟凶險的旅程。」
眾人把目光投向她。
「我討厭。」她道。
鋼先點點頭:「也是,對不住,是我唐突了。」
但她搖頭:「不,我厭惡的是那種筆法。恨不得把它扔了。」
「……我明白。」鋼先說。
她詫異抬頭。
「我說話前,你就沒輕舉妄動。明明你照顧的店鋪都被燒毀了。」
她低下眼簾。
鋼先接著說:「但若帶上妳,反而非得讓妳使出那筆法不可,未免強人所難。」
李秀和魯乘也深以為然。
「這肯定會釀禍的。不要管我了。」她自暴自棄地說。
雷先上前勸道:「抱歉,是我不懂事。筆之魔星,就交給我們收服。在恢復記憶前,妳就在龍虎山靜養吧。這樣如何?」
鋼先拍了拍雷先的肩膀:「英雄所見略同。一開始就這麼說就好了嘛,大哥。」
「嫌它那麼討厭,幹嘛不扔了它呢?為什麼一直帶在身上?」
她默不作聲,良久才道:
「地文星說的。它選中了這支筆,接著又選上了我。」
「魔星選中了妳?」
她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。
鋼先猶豫了下該說些什麼,卻聽她問道:
「你們不也各自背負著什麼嗎?」
眾人大吃一驚,面面相覷。
她又道:「可你們看上去很開心。為什麼?」
鋼先聽罷笑道:「同行的路雖說辛苦,但大家都在為目標而努力,彼此感情自然日漸深厚。」
雷先等人也難為情地笑了,百威不停地叫。
半晌,她說:
「帶我一起去吧。就算記憶沒能恢復,我也不想就這麼待著。請讓我跟你們在一起。」
那番話說得鋼先頗感意外,環顧四周,隨即報以微笑點頭。
有了新夥伴固然高興,卻對她一無所知。於是眾人決定查看她的隨身行李。
「這衣料好講究,姑娘家世不凡吧?」
李秀邊看衣服,魯乘邊得意洋洋地說:
「硯台背面刻著字。『賀會稽王君千金誕辰,開元二十五年,燕溫敬上』……這不就是她的壽禮嗎?」
「照這麼說,她今年該有十八了。會稽王氏之女。」
鋼先說。
「哦,我是開元二十六年生人,你比我大一歲呢。請多指教啊。」
李秀笑吟吟地說。
「……請多指教。」
她幾乎沒笑,客套地回應。
雷先靈光一閃:
「說到會稽王氏,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最有名了。莫非是他那一脈?」
但當事人毫無反應。
「看看那支筆,說不定能瞭解點什麼呢。」
魯乘伸手去拿,王姑娘連忙阻止:
「這筆名叫『輝影』。除我之外,誰碰了它,法力就會減弱。當然,你若想用,我就借你。」
「這樣啊?那就沒意思了。」
魯乘遺憾地縮回手。鋼先起身說:
「我聽說,會稽王羲之曾與龍虎山有過交集。說不定這是某種緣分吧。總之今天太多事了,大家歇息一下吧。」
翌日用過早膳,雷先和魯乘帶著王姑娘去了後院,說是想仔細瞧瞧她那神奇的筆法。
鋼先,李秀和百威就在一旁觀望。
「活像個看魔術表演的孩子。」
李秀半是驚奇半是無奈,鋼先苦笑道:
「畢竟是稀罕本事,好奇也情有可原。不過看似無所不能,未必沒有弱點和侷限。多試驗幾回也無妨。」
「嗯,有道理。」
魯乘和雷先忙活著收拾後院,騰出一大片空地。
王姑娘拿著裝滿墨汁的壺和筆,面無表情地說:
「隨時都可以開始。」
魯乘掏出一個袋子放在樹樁上。一隻雞蹦了出來。
「這是準備吃的,儘管試。」
「我該怎麼做?」
「嗯,就寫個『溺死』吧。」
雷先忍不住問:「沒水還溺死?」
「看來是不行,那就試試吧。王姑娘,麻煩妳了。」
王姑娘蘸飽墨汁,揮筆寫下。雞身上出現了「溺死」二字,卻毫無反應,反而從樹樁上跳下逃走。
「果然不行啊。那寫個『飛翔』試試。」
王姑娘再度揮毫,雞翅膀上浮現「飛翔」二字。雞使勁一拍翅膀,筆直地飛上了天。
雷先驚呼:「厲害,竟然飛起來了!」
「百威,把牠抓回來。」
棲在樹梢的百威輕輕一躍,把雞逮了回來。
「最後,王姑娘能否用妳的筆法殺了這雞?寫『殺』或『死』都行。」
王姑娘猶豫了下,才一揮筆。雞身上出現「死」字,卻安然無恙,仍在地上啄食。
「怎麼回事?」
雷先歪著腦袋。王姑娘嘆了口氣說:
「我不願之事,便不會應驗。……反之,使用者的意念能造成何等駭人的結果,諸位該明白我厭惡它的原因了吧。」
魯乘走上前,拍了拍她的背:
「對不起,是我強人所難了。雷先那傢伙非要試不可。」
「魯乘,別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,太不夠意思了。」
雷先作勢要撞他,魯乘靈巧地閃開,兩人就這麼你追我跑起來。
鋼先和李秀在一旁看著笑。
王姑娘也露出一絲微笑。
店小二端來茶水,大夥歇息片刻,魯乘突然說:
「王萍鶴,怎麼樣?」
「妳是說她的名字?」
鋼先問,看向王姑娘。
「萍鶴……」
她在唇齒間把玩著這個名字。
「為什麼取這名字?」
李秀問。
「萍是浮萍,就是飄零無依的意思,雖說難聽了點。至於鶴,自然是形容她身材高挑。」
眾人看向她。
「……王萍鶴,聽起來挺順耳的。謝謝你,魯乘。」
萍鶴笑了。
百威歡快地繞她頭頂盤旋一圈,清脆地叫了一聲。
「還有一件事。」
魯乘雄心勃勃地說:「『飛墨顯字象』!這個筆法名稱是我的傑作!」
「就是她那筆法的名字?」
雷先讚歎不已。
「嗯,還不賴嘛。」
李秀眨了眨眼睛。鋼先也頷首稱是。
「……有點不好意思呢。名字未免太華麗了。」
萍鶴害羞地揮動輝影之筆。
只見附近一棵枯樹的樹幹上,浮現出「華」字。
轉眼間,樹上綻放出繁花似錦。
「哇,好美!」
「原來是棵桃花樹啊。」
李秀和魯乘驚喜萬分。鋼先也為眼前突如其來的美景而莞爾。
雷先打開早就準備好的酒壺,讓大家端起酒杯,為眾人斟滿自釀的果酒。空氣中瀰漫著甜美的芳香。
鋼先舉杯祝酒,眾人紛紛舉杯。
就這樣,大夥為新夥伴的加入而再次歡騰。